第一章
我是名万人唾弃的入殓师。
父母离异,朋友稀少,猫嫌狗踩,唯有未婚夫对我不离不弃。
但在婚礼前,他却出车祸住院,任由小青梅对我打骂,
“你每天和死人打交道,身上一股死人味,真晦气。”
未婚夫在一旁不动声色递给我医用手套,“让她戴手套,我们别沾染了阴气。”
我藏起病历,默默应下他们的要求。
可等我死后,他却发疯般给我戴上头花,迎娶我的牌位。
1
未婚夫姜青意外出了车祸,我衣不解带,熬了两晚照顾他。
住院第三天,他的小青梅唐柔急得回国探病。
她眼泪汪汪,突然扇我一巴掌:“都怪你太晦气!不然阿青怎么会受伤?”
我僵在原地。
周围朋友哄笑成一片。
“小柔还是这么天真烂漫,爱开玩笑,被白月光的杀伤力戳中了。”
“你看,姜哥被她一逗脸色都好不少,她就是他的神丹妙药。”
唐柔一听,娇羞地把头埋在姜青胸膛,“药来啦,你快些好起来。”
姜青宠溺抚摸她发丝。
而我站在几步开外,端着刚熬的玉米排骨汤,不知所措。
待到汤都凉了,姜青终于舍得抬眼看我,笑吟吟道:
“小辞,她还小不懂事,说话没轻重,你多让着她点。”
唐柔率先起身,不服气地撇嘴,向我伸手,“抱歉嘛,请多关照。”
我顶着脸上的大红印,尴尬地放下汤,检查完没沾油,才准备握手。
还没触及,她却猛然收回,扑到姜青怀里低声啜泣:
“呜呜阿青,我一想到她的手碰过死人就害怕......”
空气瞬间凝固,我的手停滞半空。
姜青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,为难地瞄了我一眼,又抽出两双医用手套,
“小辞,委屈你多戴一双吧,这样防止阴气泄露。”
我不明白,为什么这手昨晚还亲昵地与他十指相扣,现在却被嫌脏。
只因我见不得光的职业吗?
他紧锁的眉,唐柔通红的眼,旁边鄙夷的目光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我摔下白手套,夺门而出。
身后隐约传来重物落地声。
我跑到了隔壁卫生间。
姜青半个小时后得换药,我不敢离他太远,也不愿假手他人。
我默默低头,一遍又一遍地洗手,任由冰冷刺骨的水流凌虐。
三分钟后,角落猛地窜出个人扯住我衣袖。
唐柔匆忙道:“姐姐你别闹脾气,阿青刚才想追你,一不注意摔下床腿伤加重,快回去吧!”
我瞳孔骤缩,慌张和她回病房。
床上姜青脸色苍白,有气无力地朝我招手,“小辞,别让我操心。”
我颤着手,湿着眼眶点头。
一旁的唐柔眸中闪过恨意,她就近拿了个保温杯塞我手里,怯怯道:
“姐姐,我拧不开,你帮阿青喂水吧,他嘴皮都快干破了。”
我关心则乱,连忙接过,费了挺大劲才扭开盖子。
滚烫的热水直接喷出,冲上我的脸颊,我吃痛松手,捂住半边脸。
“啊!”唐柔被水花溅到手背,瞬间惊叫出声。
她哭得委屈:“阿青,我不知道里面是烫水,她还故意泼我!”
“我没有......”
“闭嘴。”姜青语气凌厉,心疼地捧起她的手轻轻呼气。
他只施舍我一个冷淡的眼神,“快叫医生,小柔留疤会难过的。”
我难以置信瞪大眼,左脸疼得剧烈,却比不上心腔的刺痛。
那个动作太熟悉。
曾经我切菜时不小心划到指尖,他也温柔地替我吻去血迹。
“小辞,你的手该用来留存逝者最后的体面,不该为我下厨。”
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,却忘记,他不知何时习惯了我的付出。
也辜负了我满腔热忱。
待到唐柔那边处理完毕,医生急忙转身,给我治伤。
姜青还在专注哄唐柔,见状眉头紧皱,善解人意:
“随便弄一下就好,她平时工作戴口罩,也用不上那张脸。”
同戴口罩的医生脸色难看,忍气吞声,没注意下手重了些。
熬过艰难的十分钟,我弄完伤,轮到了姜青换药时间。
唐柔撒娇:“阿青,我帮你换嘛,保证不疼,好不好?”
姜青刮了刮她鼻梁,“小祖宗,我哪舍得你做这些,小辞来就好。”
她红着脸娇嗔几句,磨蹭半天,得意地扫了我一眼,转身离开。
房间里只剩我和姜青。
他凑近,亲吻我的嘴角,“别跟她计较,我不在意你毁容。”
可我在意,女为悦己者容。
他掏出个精致小盒,“别气啦,给你买了最喜欢的香水。”
“等我腿好,陪你去试婚纱,我盼你穿上婚纱好多年了。”
我茫然地接过香水瓶,职业性嗅了嗅衣服,确定没什么异味。
我试图麻痹自己,只是凑巧。
他怎么会欺负未来的新娘呢?
那时我不知,我压根等不到那场婚礼,新娘,也不是我。
2
姜青出院那天,我查出了肝癌晚期,大概只剩一个月的时间。
我望着他大病初愈的笑容,把心事咽了回去,扬起一个笑。
我献上一罐偷偷攒了很久的千纸鹤,“阿青,恭喜出院。”
他一怔,犹豫着伸出手,却被唐柔先一步抢过,她娇笑:
“姐姐手好巧,不愧是专业的,平时折过不少金元宝和纸人吧?”
姜青脸色瞬间铁青,他家世代经商,最忌讳这些。
我磕巴解释:“阿青,我只是希望你少灾少难......”
为时已晚,姜青毫不留情一摔,玻璃罐碎满地。
“顾辞,你别做这些不吉利的事,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。”
他揽着唐柔扬长而去。
我双唇紧抿,沉默着捡起一只只纸鹤,泪水不知不觉浸湿翅膀。
他记不得了,千纸鹤,是他手把手教我学会的。
那时他总怪我送的礼物没诚意,耍赖要我亲手做一个。
我说不会,他就一边念叨我笨手笨脚,一边抽出彩纸教我折。
铃声突响,姜青忽然来电。
“你过来一趟,小柔奶奶突发心梗离世,需要化妆师,别人我不放心。”
电话那端隐约传来抽泣声。
指尖在挂断键犹豫半天,拒绝的话仍没忍心出口。
我叹息回答:“地址给我。”
毕竟,这关乎一个老人最后的安宁,我不该为私怨牵连她。
也算给下辈子积德吧。
当我赶到时,唐柔正趴在老人身边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瞥见我,她情绪激动嚷道:“我不要她!丑女人不配碰我奶奶!”
我脚步一顿,碰了碰从口罩边蜿蜒到眼角的疤,心中泛起酸楚。
姜青为难地安慰她:“乖听话,小辞技术很好。”
她逗留许久,满怀怨恨瞪我一眼,终于被姜青搀扶着出门。
我松口气,迅速拉开工具箱,替逝者清理面容。
忙活近半小时,我检查完所有细节,唐柔猝不及防冲进来。
我颔首:“请家属上前瞻仰遗容。”
却不曾想,她径直抓花了逝者妆容,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。
我大惊失色,拼命阻拦:
“唐小姐您先冷静,直接触碰很可能滋生细菌,我知道您难过......”
她转头一耳光甩在我伤疤,“你懂个屁!死的又不是你。”
“你赚死人的黑心钱,昧良心,早晚遭报应的!”
姜青听见动静闯入,小心翼翼抱住她,朝我怒目而视。
“顾辞,你化妆技术怎么烂成这样,就因为小柔以前意外得罪你?”
我脸上火辣得生疼,“我没有,我认真化了很久,妆是她弄花的。”
他讽刺勾唇:“这话说出来你不觉得好笑?那是她亲奶奶。”
我眼眶微张,“你不信我?”
他沉默几秒,怀里的唐柔向我挑衅一笑,随即哭得更可怜。
姜青立即冷脸:“顾辞,真相摆在面前,我不得不信。”
可唐柔掌边,还蹭着半点粉末。
他哪里是信真相,他只不过选择信自己愿意看到的。
那一刻,我清醒地意识到,我被抛弃了。
就像父亲抛弃母亲,母亲再抛弃我一样,姜青,也不再是我的依傍。
3
唐柔最终大发慈悲放过了我。
但我没想到,她会选择在我工作的殡仪馆举办葬礼。
场面铺得很大,来人许多。
我骤然犯病,腹痛难耐,向馆长告了假在角落休息。
钝痛一阵一阵,愈演愈烈,我忍得泪水迷蒙,忽略了靠近的脚步。
唐柔踩着高跟,一袭黑裙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。
她笑得很甜,“怎么不打招呼?我还盼着你帮我守灵呢。”
我胡乱擦干净泪水,终于看清她手里拿了什么。
一个漆黑的骨灰盒。
我警铃大作,想借力起身,下一秒,骨灰盒猛地砸在我小腹上。
我顾不上钻心的疼痛,连滚带爬地护紧盒盖,好在没洒出来。
“哟,还挺敬业。”唐柔讶异地蹲下来,一脚踹开我的胳膊。
然后用劲扯出骨灰盒,强行掰开,把骨灰全部洒在我头顶。
“你干什么?她是你亲人!”
我惊恐推开她,试图把洒落的骨灰聚拢,却怎么也清理不干净。
唐柔爆发尖锐的控诉:
“你就这么恨我?前几日给我奶奶乱化妆,我明明都原谅你了。”
“奶奶......你回来啊......”
她哭得昏天黑地,引来围观的人群,其中姜青冲在最前。
唐柔仍没停止:“你打我骂我都好,为什么非要迁怒我奶奶?”
四周全是窃窃私语:
“这也太恶毒了,再有矛盾,也不能摔骨灰盒啊。”
“听说还是入殓师,连基本的尊敬死者都做不到,干脆开除算了!”
“要我看这种人活该下地狱。”
我灰头土脸,跪坐在中心,带着最后一丝期盼望向不作声的姜青。
求求你,信我。
哪怕无法爱我,念在多年的情谊,起码也该相信我的人格。
可他只担忧唐柔悲伤过度,眼神毫无温度,像在看一条丧家犬。
“顾辞,我看你和尸体打交道惯了,连基本的人情味都没了。”
我声嘶力竭:“不是我撒的,你明知道我从不违背职业信仰。”
姜青脸色动摇,嗓音却毫无温度:“那是以前的小辞,人会变的。”
我怔愣片刻,只觉可笑。
对啊,人都会变的,时光真的是个很残忍的东西,弄得物是人非。
当初他在星空下跪着对我发誓,说尊重我的职业,乞求一个机会,希望能陪我余生到老。
可惜,原本眸子发亮的少年,如今眼底只剩大片的阴翳。
我艰涩开口:“你不要后悔。”
姜青抱起哭得昏迷的唐柔,只留模糊的背影,“我从不后悔。”
他走后,我脱力瘫倒在地。
没人愿意扶一个道德败坏的人,我快要感觉不到疼,呆呆盯着天空。
也好。
反正,我也快变成一团灰了。
4
姜青要我和唐柔道歉。
我不愿意,他竟放下身段哄我:
“别任性,本来也是你不对在先,你再闹我可不娶你了。”
以往他只要这么吓唬,无论怎样我都听话,毕竟除开他,没人要我。
这次,也一样,又不一样。
我看向迁就无数次的爱人,安静地弯起嘴角,轻声答应下来。
我不爱他了。
我只是太想穿一次婚纱,那样纯洁无暇,承载那样美好的祝愿。
可能上天眷顾,我半死不活的病拖了许久,还真拖到了婚礼前夕。
但姜青亲手打碎了我的美梦。
他温柔又残忍地劝我:“你穿白色像寿衣,婚纱让小柔替你穿吧,反正仪式就走个流程。”
“而且你阴气重,万一身上沾的尸臭味吓坏宾客多不好。”
我手上还捏着洁白的纱裙,不知所措,哑声说:
“怎么会?寿衣大多是蓝褐色,哪有人分不清它和婚纱?”
“我会乖乖戴口罩,喷你送的香水,不会有异味,不会吓跑客人......”
说到最后,我语调都哽咽起来。
姜青掩盖不住嫌弃,烦躁地撕烂纱裙,“你听不懂人话?”
他把洁白的纱裙踩在地上碾压,
“我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娶入殓师,这样谁还敢和姜家合作?生意场最怕沾染霉运,你能不能懂事!”
我泪眼模糊,试图抢救他脚下的纱裙,却不慎被踩中小指。
姜青迟疑着收脚,拽我起来,“小辞,结婚证上还是你名字,只不过一场对外的婚礼而已。”
“别怕,我们来日方长。”
可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。
我咽下喉头冒起的血腥味,颤抖着摇头,想要坦白一切。
我翻箱倒柜,疯魔般念叨:“阿青,我可能活不久了。”
终于,我找到了先前揉皱的病危通知书,姜青却捉住我手腕。
他两眼猩红:“顾辞,不就是一场婚礼吗?至于用生死撒谎逼我?”
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,默默藏起那张废纸。
我微不可察地应声:“我明白了,我不逼你,我听话。”
他明显松懈下来,亲吻我的额头,忧心道:
“你这几天生理期消瘦好多,脸色也不好,我去给你熬红糖姜汤。”
我木着脸点头。
他明知怎样我会高兴,怎样我会委屈,不过是在选择,也在赌而已。
我刚才真的撒谎了。
我不要听话,也不要来日方长。
我决定逃婚,彻彻底底,消失在他视线里,至死不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