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远接到电话时,正在会议室里和客户唇枪舌战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第三遍时,他才不耐烦地掏出来看了一眼,是"父亲"。
"喂,爸?我在开会。"程远压低声音,身体微微前倾,试图挡住周围同事的目光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"小远,你爷爷...走了。"
程远的手指突然失去了知觉,手机差点滑落。
会议室里的争论声、空调的嗡嗡声、同事敲击键盘的声音,一瞬间都消失了。
他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。
"什么时候的事?"他听见自己问。
"今早六点多。"父亲的声音疲惫而平静,"你...能回来吗?"
"我马上订票。"程远机械地回答,挂断电话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。
三小时后,程远坐在高铁上,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。
他上一次回家还是两年前的春节,那时爷爷虽然已经八十多岁,但精神矍铄,还能喝半斤白酒,给他讲年轻时在生产队的故事。
邻座的小孩在玩平板电脑,游戏音效刺耳。
程远闭上眼睛,回忆里爷爷的脸渐渐清晰,那张布满皱纹却总是带着笑意的脸,那双粗糙的大手曾经牵着他走过村口的石板路。
"爷爷答应过要看我结婚的..."程远在心里默念,喉头发紧。
他掏出手机,翻到相册里最后一张和爷爷的合影,那是去年春节,爷爷穿着他买的新棉袄,站在贴满春联的老屋门前,笑得像个孩子。
列车广播报出下一站名,程远猛然惊醒。
他看了看表,还有半小时就到县城了。
窗外开始出现熟悉的丘陵轮廓,那些他童年时爬过无数次的山坡,如今都披上了深秋的枯黄。
下车时,天已经黑了。
程远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,冷风夹着细雨打在他脸上。
他犹豫了一下,拨通了父亲的电话。
"爸,我到了。是直接去医院还是..."
"直接回家吧。"父亲说,"你爷爷已经...接回家了。"
程远喉咙发紧,点了点头才意识到父亲看不见。"好,我打车回去。"
"不用,你堂哥去接你了,应该快到了。"
挂断电话不到五分钟,一辆沾满泥点的面包车停在他面前。
车窗摇下,露出一张黝黑的脸,是堂弟程强。
"远哥!"程强跳下车,一把接过他的行李,"可算回来了!"
程远勉强扯出一个笑容:"强子。"
面包车里弥漫着烟味和机油味。
程强一边开车一边递给他一支烟,程远摇摇头。
"戒了?"程强自己点上,深吸一口,"城里人就是讲究。"
程远没接话,望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道路。
路灯渐渐稀少,取而代之的是路边偶尔闪过的农家灯火。
"爷爷...怎么突然..."程远终于问出口。
程强叹了口气:
"其实也不算突然。老爷子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,上个月还住了次院。
大伯不让我们告诉你,说你在城里工作忙..."
程远胸口一阵刺痛。
他每个月都给家里打电话,父母总是说"一切都好",爷爷也总是在电话里中气十足地说"我好着呢,别惦记"。
车子拐进村口时,程远看到了那棵老槐树,小时候爷爷常带他在树下乘凉。
如今槐树还在,树下却再也不会有那个摇着蒲扇给他讲故事的老头了。
"到了。"程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。
程远抬头,看见自家院门上已经挂起了白灯笼,门前停满了摩托车和三轮车。
他的心沉了下去。
第二章 白事
院子里搭起了简易的灵棚,正中摆着爷爷的遗像,是去年春节程远用手机拍的那张。
照片里的爷爷笑得慈祥,如今却被镶在了黑框里。
程远站在灵棚前,双腿像灌了铅。
照片前摆着香炉和供品,三炷香缓缓燃烧,青烟袅袅上升。
"小远回来了。"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程远转身,看见母亲站在那里,眼睛红肿,手里还拿着一叠黄纸。
两年不见,母亲比他记忆中的样子老了许多,鬓角全白了,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。
"妈..."程远嗓子发紧,上前一步抱住了母亲。
母亲身上的味道还是那样熟悉,淡淡的油烟味和洗衣粉的清香。
母亲拍了拍他的背:"去看看你爸吧,他在里屋。"
程远松开母亲,往屋里走去。
每走一步,心跳就加快一分。
推开里屋的门,他看见父亲坐在床边,正在和几个村里长辈说话。
父亲抬头看见他,立刻站了起来。
程远这才发现,父亲的背已经有些驼了,头发几乎全白,脸上的老年斑在灯光下格外明显。
"爸。"程远轻声叫道。
父亲走过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:"回来就好。"简简单单三个字,却让程远鼻子一酸。
屋里的人识趣地退了出去,留下父子二人。
父亲指了指床:"坐吧,路上累了吧?"
程远摇摇头,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上,那是十年前拍的,爷爷坐在正中,父母站在两侧,他和堂兄弟姐妹们围在周围,所有人都笑得灿烂。
"爷爷走的时候...痛苦吗?"程远低声问。
父亲摇摇头:"很平静。早上你妈去叫他吃早饭,发现他已经...就像睡着了一样。"
程远点点头,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下来。
父亲递给他一块手帕,是那种老式的蓝格子手帕,程远记得爷爷也总是随身带着这样一块手帕。
"村里人都来帮忙了。"
父亲说,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感激,"你李叔负责记账,王婶带着妇女们准备饭菜,老张头管着搭棚子的事...都不用我们操心。"
程远这才注意到屋外的嘈杂声,切菜声、说话声、偶尔的笑声。
乡村的丧事总是这样,一家有事,全村帮忙。
"我去给爷爷上炷香。"程远站起身。
回到院子里,灵棚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。
程远认出很多熟悉的面孔,邻居、远亲、父亲的老友。
他们看见程远,都露出同情的神色,有人拍拍他的肩,有人轻声安慰。
程远走到灵前,拿起三炷香点燃,恭敬地鞠了三个躬。
插香时,他的手抖得厉害,差点把香炉碰倒。
"小心。"一只纤细的手扶住了香炉。
程远转头,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子,穿着素净的黑色外套。
他愣了几秒才认出来,是村西李家的女儿李晓梅,他小时候的玩伴。
"晓梅?"程远有些惊讶,"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"
"昨天。"李晓梅轻声说,"听说程爷爷走了,我爸妈让我过来帮忙。"
程远点点头,不知该说什么。
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高中毕业时,后来李晓梅去省城读了师范,听说现在在县城当老师。
"节哀。"李晓梅说,眼睛红红的,"程爷爷是个好人,小时候总给我们糖吃。"
程远勉强笑了笑:"是啊,他总是..."
话没说完,一阵喧哗声从院门口传来。
程远转头看去,只见几个壮年男子抬着一口棺材走了进来,父亲连忙迎上去。
"棺材到了。"李晓梅低声解释,"是村东头刘木匠连夜赶制的,没用一根钉子,全是榫卯。"
程远看着那口深褐色的棺材,胸口发闷。
这就是爷爷最后的归宿了,那个曾经背着他走过田间地头的高大身影,如今要永远躺在这方木盒里。
"远子!"堂哥程强在不远处叫他,"过来帮忙抬桌子,要开席了!"
程远向李晓梅点点头,朝堂哥走去。
院子里已经摆开了十几张圆桌,帮忙的人穿梭其间,端上一盘盘菜肴。
虽然是在办丧事,但气氛并不十分沉重,反而有种奇特的热闹。
"村里办白事都这样,"程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,"老人高寿走了,算是'喜丧',大家来送一程,也聚一聚。"
程远点点头,帮着摆放凳子。
他注意到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,连九十多岁的五保户赵奶奶都让孙子搀扶着来了。
"程老爷子走得安详,是福气啊。"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对程远说,"我要是能像他这样没病没痛地走,就知足了。"
程远勉强笑笑,不知该如何回应。
在城市里,死亡总是被藏在医院和殡仪馆的高墙之后,人们避而不谈。
而在这里,死亡如此直白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,成为生活的一部分。
"吃饭了!"有人高声喊道。
程远被安排在主桌,和父母、几位叔伯坐在一起。
桌上摆满了家常菜,烧肉、炖鸡、炒时蔬,还有爷爷生前最爱吃的腊肠。
父亲起身,举着一杯白酒:
"感谢各位乡亲来送我家老爷子最后一程。
老爷子生前常说,咱们村的人最实在,今天我是真感受到了。
这杯酒,敬大家,也敬老爷子。"
所有人都站了起来,举杯共饮。
程远不会喝酒,但也抿了一口,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,就像此刻灼烧着他心脏的悲伤。
第三章 守夜
晚饭后,大部分村民都回家了,只剩下几个近亲和帮忙守夜的人。
灵棚前点起了长明灯,程远和堂兄弟们轮流守灵。
夜深了,院子里安静下来,只有风吹动灵幡的沙沙声和偶尔的虫鸣。
程远坐在灵棚边的凳子上,望着爷爷的遗像发呆。
"睡不着?"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程远回头,看见父亲拿着两杯热茶走来,递给他一杯。
"嗯。"程远接过茶杯,热气氤氲中看见父亲疲惫的脸,"爸,你去睡会儿吧,我守着就行。"
父亲摇摇头,在他旁边坐下:"人老了,觉少。"
他啜了一口茶,"再说,最后陪老爷子几晚,应该的。"
父子俩沉默地坐着,茶香混合着线香的气味在夜风中飘散。
程远想起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守岁的夜晚,爷爷会给他讲古时候的故事,还会偷偷塞给他压岁钱。
"爸,"程远犹豫了一下,"爷爷最后...有没有提到我?"
父亲看了他一眼,目光复杂:"提了。他说你最有出息,在城里干得好,他放心。"
顿了顿,又补充道,"他还说,你工作忙,别让你来回跑。"
程远握紧了茶杯,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到了他的手,但他没觉得疼。
"我应该多回来看看的。"程远低声说,声音哽咽。
父亲叹了口气,拍了拍他的膝盖:"别这么想。老爷子明白,时代不一样了,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。"
程远抬头望着夜空,星星比城里明亮得多。
他想起年幼时,爷爷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他哪个是北斗,哪个是织女星。
如今,教他认星星的人已经不在了。
"其实..."父亲突然开口,声音有些颤抖,"我也后悔。这两年忙着果园的事,陪老爷子的时间也不多。总想着来日方长..."
程远转头看向父亲,在昏暗的灯光下,父亲眼角的皱纹里闪着水光。
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父亲也会老,也会离开。
"爸..."程远想说些什么,却哽住了。
父亲摆摆手,站起身:"我去看看你妈,你也别熬太晚。"说完,慢慢走向屋里,背影佝偻而孤独。
程远独自坐在灵前,长明灯的火焰在微风中摇曳,将爷爷的遗像映得忽明忽暗。
他想起大学时读过的句子:"父母在,人生尚有来处;父母去,人生只剩归途。"
手机突然震动起来,是公司同事发来的消息,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,项目遇到问题了。
程远盯着屏幕看了几秒,直接关了机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时,李晓梅来了,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。
"阿姨让我给你送点粥。"她轻声说,眼睛下有明显的黑眼圈,"你守了一夜?"
程远点点头,接过保温桶:"谢谢。你怎么这么早?"
"我爸妈让我来换班。"李晓梅在旁边的凳子坐下,"村里规矩,守灵要有人,不能断。"
程远打开保温桶,热气腾腾的白粥散发着米香。
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饿了。
"你...在城里过得好吗?"李晓梅突然问。
程远停下勺子,想了想:"还行吧,就是忙。"他抬头看她,"你呢?听说你在县城当老师?"
李晓梅点点头:"嗯,小学语文老师。"
她笑了笑,"比不得你们在大城市的,但挺充实的。"
程远注意到她的笑容很温暖,眼角有细小的纹路,和记忆中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已经不太一样了。
"其实..."程远想说些什么,却被一阵喧哗声打断。
院子里陆续来了人,新一天的忙碌开始了。
李晓梅起身去帮忙,回头对他说:"趁热吃吧,一会儿凉了。"
程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,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。
在这个悲伤的时刻,在这个他曾经急于逃离的地方,他竟然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宁。
上午是吊唁时间,远近的亲戚朋友陆续到来。
程远作为长孙,和父母一起站在灵前答礼。
他机械地鞠躬、回礼,听着不同的人用相似的词语表达哀思。
"老爷子高寿,是喜丧啊。"
"走得安详,没受罪,是福气。"
"节哀顺变,老人家在天之灵会保佑你们的。"
这些安慰的话语像潮水一样涌来又退去,程远只能点头致谢。
直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走到灵前,情况才有了变化。
老人白发苍苍,身形瘦小,但精神矍铄。
他上完香后,拉着程远的手说:"小远啊,还认得我吗?"
程远仔细辨认,突然想起来了:"赵爷爷!"这是爷爷的老友,以前常来家里下棋。
赵爷爷拍拍他的手:"好孩子,回来送你爷爷了。"
他转向遗像,声音哽咽,"老伙计啊,你怎么走到我前头去了..."
程远扶着老人到一旁坐下,赵爷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小心翼翼地打开,里面是一副磨损严重的象棋。
"我跟你爷爷下了一辈子棋,"老人抚摸着棋子说,"这副棋是我们年轻时一起买的,说好了谁先走,棋就归另一个人。"
他苦笑一下,"没想到这老家伙说话算话。"
程远喉头发紧,看着老人颤抖的手将棋子一颗颗摆好,最后把"将"放在了正中央。
"该你了,老程。"赵爷爷对着遗像说,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。
这一幕让程远再也控制不住情绪,他快步走到院子角落,任凭泪水奔涌而出。
这一刻,死亡不再是抽象的概念,而是爷爷再也不会回应的棋局,是赵爷爷无人对弈的孤独,是父亲失去依靠的背影。
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,程远转头,看见母亲担忧的脸。
"妈..."程远擦着眼泪,"我只是..."
母亲摇摇头,递给他一块手帕:"我懂。"
简单的两个字,却包含了所有理解。
程远突然意识到,母亲失去的是她的公公,是几十年来如同父亲一样的存在。
她的悲伤不会比他少,但她还在坚强地操持一切,照顾每个人的情绪。
"妈,你累不累?要不要休息会儿?"程远问。
母亲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更深了:"不累。倒是你,从城里回来不习惯吧?"
程远摇摇头,握住母亲的手。
那只手粗糙而温暖,掌心有常年劳作的茧子。
他想起小时候发烧,母亲整夜用这双手为他擦身降温;
想起离家求学时,母亲用这双手为他整理行李;
想起每次回家,母亲用这双手做出他最爱吃的菜...
"妈,我以后...会常回来的。"程远说。
母亲惊讶地看了他一眼,随即笑了:"好,好。"
她没多说什么,但眼里的光彩让程远心头一热。
第四章 出殡
第三天清晨,是出殡的日子。
天还没亮,程远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。
他匆匆洗漱后出来,看见十几个壮年男子已经在准备抬棺的木杠和绳索。
父亲穿着孝服,正在和道士商量流程。
看见程远,他招招手:"来,给你爷爷上最后一炷香。"
程远走到灵前,发现棺材已经合上了。
他颤抖着手点上香,深深鞠躬。
这是最后的告别了,从今天起,那个会摸他头叫他"小远"的爷爷,就真的只存在于记忆中了。
"时辰到了。"道士高声宣布。
八个抬棺人各就各位,随着一声吆喝,棺材被稳稳抬起。
程远作为长孙,捧着爷爷的遗像走在最前面。
父亲捧着灵位跟在后面,母亲和其他女眷则按照习俗走在队伍后半部分。
出殡的队伍缓缓走出院子,沿着村道向山上的祖坟行进。
天刚蒙蒙亮,路两旁的树上挂着露珠,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。
让程远惊讶的是,尽管时间这么早,路旁却站满了村民。
他们默默地注视着送葬队伍,有人手里还拿着香。
每经过一户人家,门前就会响起鞭炮声,这是村里对逝者的最后送别。
"老爷子人缘好啊。"走在程远身边的堂弟低声说,"全村人都来送了。"
程远点点头,胸口发紧。
他想起爷爷生前总是乐于助人,谁家有事都会去帮忙。
如今,这份善意以最朴实的方式回馈给了爷爷。
队伍走到村口时,突然下起了小雨。
程远担心地回头看父亲,却见父亲摇摇头,示意继续前进。
雨丝打在棺材上,顺着木质纹理流下,像无声的泪水。
山路越来越陡,抬棺人的脚步变得沉重,汗水混合着雨水从他们脸上滑落。
程远想上前帮忙,却被长辈拦住,这是村里的规矩,只有特定的抬棺人才能碰棺材。
"换班!"领头的抬棺人喊道。
立刻有八个候补的人上前,熟练地接过木杠。
程远认出其中一个是李晓梅的哥哥,他冲对方点点头,换来一个理解的微笑。
这种默契的协作,无声的接力,让程远深深震撼。
在城市里,死亡是孤独的,是殡仪馆里程式化的告别。
而在这里,死亡是整个社区共同面对的事件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和职责。
雨渐渐大了,山路变得泥泞。
程远的鞋子沾满了泥,裤腿也湿透了,但他浑然不觉。
队伍终于到达祖坟时,雨奇迹般地停了,一缕阳光穿透云层,照在新挖的墓穴上。
道士开始念经,亲属们轮流往墓穴里撒一把土。
轮到程远时,他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,轻轻撒下去。
"爷爷,一路走好。"他在心里默念。
棺材缓缓降入墓穴,填土开始。
程远看着一锹锹黄土落下,渐渐盖住了那口承载着爷爷的棺材。
这一刻,他真切地意识到,爷爷真的离开了,永远不会再回来。
葬礼结束后,按照习俗,所有人要绕着坟墓走三圈,表示最后的告别。
程远搀扶着父亲,能感觉到父亲的手臂在微微发抖。
"爸,你还好吗?"程远小声问。
父亲点点头,但脸色苍白。
程远突然发现,父亲比想象中瘦弱得多,孝服下的肩膀单薄得令人心疼。
下山的路比上山轻松,但气氛更加沉重。
没有人说话,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抽泣声。
程远走在父亲身边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父亲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高大强壮的形象了。
回到家里,院子里已经摆好了宴席,这是对前来送葬的人的感谢。
程远机械地跟着父亲向每一桌敬酒,听着同样的安慰话语,点头致谢。
直到所有宾客都离开,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。
程远帮着收拾桌椅,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,几乎站不稳。
"去休息会儿吧。"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,"这几天你都没好好睡。"
程远摇摇头:"我没事,妈。你才应该休息。"
母亲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更深了:"我习惯了。"
她顿了顿,"你爸在屋里,你去陪他说说话吧。"
程远点点头,走进屋里。
父亲坐在爷爷常坐的那把藤椅上,望着墙上的全家福发呆。
听到脚步声,他转过头,示意程远坐下。
"都办妥了?"父亲问。
程远点点头:"嗯,都安排好了。"
父亲长舒一口气,仿佛卸下了重担:"老爷子这辈子,值了。"
他指了指照片,"你看,四世同堂,儿孙都有出息,走的时候也没受罪。"
程远看着照片上爷爷的笑脸,喉头发紧:"爸,我..."
父亲摆摆手:"不用说了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"
他看向窗外,"人老了,总会走的。老爷子八十六了,是时候了。"
程远突然意识到,父亲说这些话,不仅是在安慰他,也是在安慰自己。
失去父亲的痛苦,没有人比父亲体会得更深。
"爸,"程远鼓起勇气问,"爷爷最后...有什么交代吗?"
父亲沉思了一会儿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:"这个,老爷子让我交给你。"
程远接过布包,小心地打开,里面是一块老式怀表,表盖上有精美的雕花。
他记得这块表,爷爷总是随身携带,说是祖上传下来的。
"老爷子说,你在城里用得上。"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,"他还说...要你好好过日子,别惦记他。"
程远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盖,轻轻打开,表针已经停了,永远定格在某个时刻。
他突然明白了爷爷的用意,这块表不仅是纪念,更是一种提醒: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。
"我会珍惜的。"程远轻声说,将怀表紧紧握在手心。
第五章 归程
丧事的最后一天,按照习俗要"圆坟"。
程远和父母、几位近亲再次来到爷爷的墓前,将坟头整理圆润,摆上供品,烧些纸钱。
站在新坟前,程远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。
悲伤仍在,但不再那么尖锐。
爷爷的墓朝向村子,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和远处的田野,这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,如今他将永远守护这里。
下山时,程远故意放慢脚步,和父亲并肩而行。
"爸,"他犹豫了一下,"你和妈...要不要考虑搬去城里和我住?"
父亲摇摇头,笑了:"我们在这儿住惯了。再说,果园怎么办?你李叔他们还指着我们收购果子呢。"
程远知道会是这个答案,但还是忍不住说:"可是你们年纪大了,我不放心..."
"有什么不放心的。"父亲拍拍他的肩,"村里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,互相照应着。你去忙你的事业,不用惦记我们。"
程远想说些什么,却听见母亲在后面叫他。
他转身,看见母亲站在一块大石头旁招手。
"小远,来。"母亲笑着说,"还记得这块石头吗?"
程远走过去,认出了那块形状奇特的大石头,小时候爷爷常带他来这里玩,说石头像个卧着的狮子。
"记得。"程远抚摸着粗糙的石面,"爷爷说这是'狮子石',能保佑村子平安。"
母亲点点头,眼含泪光:"你爷爷最喜欢这儿。他最后那段时间,常一个人走到这儿坐着,一看就是半天。"
程远想象着那个画面,白发苍苍的爷爷独自坐在石头上,望着他深爱的村庄和田野,回忆着漫长人生中的点点滴滴。
这个想象让他既心酸又温暖。
回到家,程远开始收拾行李。
他的假期快结束了,必须赶回城里。
收拾到一半,他停下来,环顾这个他长大的房间:
墙上的奖状已经泛黄,书架上摆着中学时的课本,床头还贴着他高中时喜欢的球星海报。
这一切都凝固在时光里,而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年了。
"收拾好了吗?"母亲推门进来,手里拿着一包东西,"给你带了点腊肠和酱菜,都是你爱吃的。"
程远接过沉甸甸的包裹,闻到了熟悉的香味:"妈,太多了,我吃不完。"
"分给同事尝尝。"母亲说着,又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布袋,"这个...你随身带着。"
程远打开布袋,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纸和一小包茶叶。
"平安符,从庙里求的。"母亲解释道,"茶叶是你爷爷去年自己炒的,就剩这点儿了..."
程远小心地收好布袋,抱住了母亲:"妈,我会经常回来的。"
母亲拍拍他的背,像哄小孩一样:"好,好。工作要紧,不用总跑。"
她顿了顿,"你爷爷常说,鸟儿长大了总要飞出去的。"
程远松开母亲,发现父亲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门口,手里拿着车钥匙:"我送你去车站。"
回县城的路上,父子俩都没怎么说话。
快到车站时,父亲突然开口:"你爷爷走得安心,你知道为什么吗?"
程远摇摇头。
"因为他看到你们都长大了,有出息。"
父亲目视前方,"做父母的,做祖父母的,最大的心愿不过如此。"
程远望着父亲专注开车的侧脸,突然发现父亲和爷爷越来越像,同样的轮廓,同样的神情,甚至同样的固执。
"爸,"程远说,"下次回来,我教你用视频通话吧。这样你就能随时看到我了。"
父亲笑了:"那玩意儿我学不会。"
"很简单的,我保证。"程远也笑了,"这样你和妈想我的时候,就能随时看到我了。"
父亲没说话,但程远看到他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。
程远也保持了沉默,脑海忽然想到一句话。
“父母是横在死亡面前的一座大山,父母在时,我们看不到死亡,父母不在了,我们将直面死亡”。
现在爷爷不在了,父亲成为了他的山。
到了车站,父亲帮他拿下行李,突然说:
"对了,李晓梅那姑娘不错,现在在县城教书,还没对象呢。"
程远哭笑不得:"爸!"
"我就随口一说。"父亲摆摆手,"快进去吧,别误了车。"
程远点点头,拖着行李箱走向候车室。
在门口,他回头看了一眼,父亲还站在原地,身形瘦削,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。
程远突然想起朱自清的《背影》,喉头一紧。
他放下行李,跑回去用力抱住了父亲。
父亲似乎吓了一跳,但很快回抱住他,轻轻拍了拍他的背。
"路上小心。"父亲说,声音有些哑。
程远点点头,松开父亲,头也不回地走向候车室。他怕一回头,就会忍不住哭出来。
候车室里人不多,程远找了个角落坐下,掏出手机开机。
无数条工作消息立刻涌了进来,他粗略扫了一眼,全部标记为已读。
正要收起手机,一条短信弹出来,是李晓梅。
"听说你今天回城?我也要回县城,要不要一起拼车?"
程远愣了一下,回复:"我已经在车站了,下次吧。"
很快,回复来了:"巧了,我也在车站。你在哪个候车室?"
程远抬头环顾四周,果然看到李晓梅站在不远处的售票窗口前,正在看手机。
他站起来挥了挥手。
李晓梅看到他,眼睛一亮,快步走过来:"真巧!我还想着能不能碰到你呢。"
程远笑了笑:"是啊,真巧。"
他们聊了一会儿,程远得知李晓梅在县城第一小学教书,平时住校,周末才回村。
"其实..."李晓梅犹豫了一下,"程爷爷最后那段时间,我常去看他。他...很为你骄傲。"
程远胸口一热:"真的?"
李晓梅点点头:"他说你从小就有主见,像他年轻时候。"她笑了笑,"他还说,希望你能找个好姑娘,别只顾着工作。"
程远苦笑:"爷爷真是..."
广播响起,提醒乘客开始检票。
程远站起身,犹豫了一下:
"那个...加个微信吧?以后回村可以约着一起。"
李晓梅笑了,掏出手机:"好啊。"
加上微信后,程远突然说:"其实...我可能会经常回来了。爸妈年纪大了,我想多陪陪他们。"
李晓梅眼睛一亮:"那太好了。下次回来,我带你去看看程爷爷常去的地方,好吗?"
程远点点头:"一定。"
走向检票口时,程远回头看了一眼。
李晓梅还站在原地,冲他挥手告别。
阳光透过候车室的玻璃窗洒在她身上,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。
坐上返程的列车,程远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,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。
表针依然静止,但时间却在不停流逝。
他想起父亲的白发,母亲的皱纹,想起爷爷空荡荡的藤椅,想起村民们自发的帮助...
手机震动了一下,是李晓梅发来的消息:"路上小心,到了报个平安。"
程远微笑着回复:"好的,谢谢。"
列车加速,村庄渐渐远去。
程远知道,这一次的离别不是结束,而是一个新的开始。
死亡带走了爷爷,但也让他重新认识了生命的意义,看清了自己真正应该珍惜的东西。
他掏出怀表,轻轻摩挲着表盖上的花纹,在心里对爷爷说:
我会常回家的,您放心。
窗外,阳光正好,照亮了归途。